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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那王婆子被打发进来报信,将徐家来接亲的消息告知二奶奶王熙凤之后,王熙凤就赏了她二百茶钱,叫她回去歇着了。

    这边王熙凤又坐着喝了一盏燕窝,才慢悠悠地起身,擦着嘴到上房去见王夫人。

    说来也很有意思,这荣国府本是大房继承的,正院却叫二房住了。

    哪怕二房贾政一家子住的只是侧边的三间小正房,这和坤宁宫不让皇后住,却允许贵妃住偏殿有什么区别?

    偏偏大房的儿媳妇王熙凤浑然不觉,整日跟在二房太太身边管家,一切大小事物都得请示了二太太王夫人才能做主。

    ——拿钥匙不当家,不就是个体面点的大丫鬟?

    王夫人正在佛堂捡佛豆,捡一颗就念一句“阿弥陀佛”。她又生得慈眉善目的,平日里便是家里的一个丫鬟死了,但凡叫她知道,没有不流泪说可怜的。

    但在她身边伺候的奴才,却没有一个敢捋她的虎须。

    君不见金钏的冤魂,还在后院水井里飘着呢;据说二爷院子里的晴雯临死之前,连口水都喝不上。

    前践犹殷,谁还敢再犯?

    哪怕是王熙凤来了,也只能偏厅奉茶,等太太捡完佛豆再说。直到王熙凤都觉拖得过分了,佛堂的门终于打开了。

    王夫人手挽着一串菩提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了?”她问。

    王熙凤忙上前扶住她,“太太,已经五更半了。”

    “嗯。”王夫人矜持地点了点头,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挽着佛珠的手轻轻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臂,语重心长地交代道,“今日是你林妹妹的好日子,也是你宝兄弟成婚。家里一天要办两场喜事,少不得你多辛苦辛苦。”

    王熙凤笑道:“姑妈放心,不会出差错的。”

    至于是哪一桩事不会出差,自然不必明说。

    说话间姑侄二人从荣熙堂的后门出去,到荣庆堂去请老太太。

    不管怎么说,林黛玉都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纵然老太太说话在这个家里不怎么管用了,更做不了宝玉的主了,林黛玉出嫁总得让她老人家送一送。

    如若不然,他们这些晚辈失了孝道,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等她们进了荣庆堂,还没叫人通报,守门的小丫头便直接说:“太太,琏二奶奶,老太太已经起了。一早就吩咐了,叫两位来了直接进去。”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就见老太太穿着一身万字不到头的喜庆衣裳,沉着脸坐在碧纱橱里,眼眶通红通红的,精神也不大健旺。

    王熙凤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伺候在一旁的鸳鸯。

    鸳鸯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的大丫鬟,平日里最是明白老太太的心思,也没少帮王熙凤转圜周全。

    不过如今风向变了,鸳鸯也不大兜揽王熙凤了。见她看过来,鸳鸯微微摇了摇头,又朝老太太努了努嘴,表示爱莫能助。

    王熙凤心头一跳,笑嘻嘻地凑了过去,“老太太,您的外孙女婿已经来了,我这就叫进来给您瞧瞧?”

    史太君深深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她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才沉沉叹了一声,伸手示意鸳鸯把拐杖递给她,“不用了。已经这个时候了,直接去潇湘馆看看林丫头吧。”

    王熙凤急忙扶住,鸳鸯递了拐杖过来,扶住老太太的另一只手。

    王夫人自来笨嘴拙舌,见老太太连行礼的功夫都不给她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挽回颜面,只得默默跟在后头。

    一行人到了潇湘馆,老太太已是气喘吁吁,却仍坚持要进内室,看着喜婆给黛玉梳妆。

    还不等进去,就从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老太太鼻子一酸,忍不住喊了一声,“我的玉儿呀!”一把推开王熙凤的手,扶着鸳鸯拄着拐杖,急匆匆走了进去。

    守门的春纤急忙掀开帘子,目送三个主子鱼贯而入。她一直低着头,仔细看的话眼眶也是红的。

    “老祖宗!”

    被扶着坐在梳妆台前的黛玉听见动静,不顾身体的孱弱挣扎着起身,迎着贾母就跪了下去,“老祖宗,外孙女不孝,日后再也不能聆听您老人家的教诲了。”

    “可怜的玉儿呀!”老太太一把抱住她,就像她初来贾府那一日,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王熙凤尴尬极了,站在一旁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她扭头看了一眼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淡定得很,正不紧不慢地捻着佛珠。

    察觉到王熙凤的目光,王夫人眼皮一撩瞥了她一眼,皱眉催促道:“凤丫头,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哭。你还不快去劝劝?”

    这话明着是催王熙凤,暗地里何尝不是在指责林黛玉?

    感受到怀里的娇躯微微一僵,贾母安抚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紫娟道:“还不快把你家姑娘扶起来。”

    紫鹃在一旁早就急得团团转了,得了这声吩咐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扶住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快起来吧,地上凉。”

    一旁的鸳鸯也赶紧扶住老太太,两个丫头一人扶住一个,把祖孙二人送到了屏风处的美人榻上。

    此时林黛玉已经梳好了发髻,只是方才那一哭,把脸上的妆给哭花了。

    扶着她坐好之后,紫鹃急忙走到门口,叫春纤重新打了温水来,她亲子湿了毛巾,一点一点把黛玉脸上糊了的脂粉擦下来。

    贾母冷眼看着她行事,微微点了点头,“这丫头是个细心的,往后叫她跟着你,老婆子便是死了也能闭眼。”

    “外祖母……”黛玉想叫她别说这样的话,贾母劝抬手拦住了她,转头示意鸳鸯,“紫鹃的卖身契呢?不是叫你找出来了吗?”

    “老太太,在这儿呢。”鸳鸯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匣子,大小约能装下一册书。

    贾母伸手接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只见匣子里垫了块红绸,上面轻飘飘地放了一张纸,正是紫鹃的卖身契。

    确认无误之后,贾母才把匣子合上,抬手递给了紫鹃,笑道:“好丫头,你替你们姑娘收着吧。自她进了这个家门你就伺候她,往后老婆子可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紫鹃含泪跪在了贾母面前,双手接过匣子,保证道:“老太太放心,只要有我一日,定不叫姑娘吃苦受罪。”

    “好丫头,真是个好丫头!”贾母拍了拍她的肩膀,沉沉叹了口气,“赶紧给你们姑娘画妆吧,别叫徐家哥儿久等了。”

    说完又扭头对王夫人道:“今日也是宝玉的好日子,你那边也忙乱得很。玉儿这边有我呢,你和凤丫头就先回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那老太太且安坐,我和凤丫头就先回去了。”

    王熙凤待要说些什么,却碍于王夫人在场,最终还是闭嘴,跟着王夫人一起出去了。

    等她们走了之后,紫鹃指挥两个小丫头把梳妆镜抬过来,又劳烦喜娘再动手,给林黛玉画个喜庆的妆。

    贾母昨夜已抹了半宿的泪,如今泪已哭干了,只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在家做姑娘和在婆家做媳妇,总归是不一样的。那徐家小子我见过,目光清正,不是个贪图富贵的。

    跟着这样的人,不管日后他是贵是贱,都会守着礼法,给足你颜面和尊重,不怕他日后发达了便抛弃糟糠。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呀,求的不就是个安稳?”

    林黛玉一声一声地应着,心里难受得很。

    但说来也怪,自从那日得知宝玉要娶宝姐姐,她悲愤之下吐了一口血之后,倒是渐渐地不怎么爱哭了。

    从前她便是见月残、见花落,也要流一场泪。如今骨肉离别,她心里难受归难受,却只哭了方才那一场,哭意就散得差不多了。

    等她重新上了妆,贾母戴上玳瑁的老花镜仔细端详一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头上一支海棠花的金簪子拔了下来,插进了黛玉鬓边。

    “这是你母亲年轻时戴的,前些日子我叫人重新去炸了炸。她福分薄,无缘送你出嫁,带着这支簪子,全当是她给你送嫁了。”

    黛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又照了照镜子,仿佛真的看见母亲站在自己身后,铜镜中映出两张花面来。

    贾母抬手示意小丫头把梳妆镜搬走,把黛玉一双素手拢在掌心,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叹息道:“走吧,走吧。趁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总算是给你找了个安身立命的归处。等哪一日老婆子一蹬腿一闭眼,这府里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凤丫头看似精明,却被木头似的王夫人拿捏得死死的。身子毁了,儿子掉了,嫁妆填进去了,只剩一个女儿也是病歪歪的。

    从前那王氏是用得着她,等过几日薛家丫头进门,王氏有了正儿八经的儿媳妇,两个又都是侄女,向着谁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她老婆子三番四次地暗示指点,可怜凤丫头被亲情和管家权蒙了眼,总是看不透。

    常言道疏不间亲,人家是亲姑侄,她这个隔了一辈的婆祖母,还能指着王夫人告诉王熙凤,说她姑姑不是好人?

    从前是她糊涂,总想着玉儿没个娘家依靠,嫁回贾家和舅舅表兄们在一起,好歹不受人欺辱。

    但仔细想想,若玉儿真成了王氏的儿媳,婆婆要磋磨儿媳,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手段,直叫人有苦说不出。

    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有几个年头。等她百年之后,玉儿落到王氏手里,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得下来陪她和敏儿了。

    见她神情落寞,黛玉担忧地唤道:“外祖母。”

    “我没事。”贾母回神,冲她笑了笑,吩咐左右道,“快把嫁衣拿过来,服侍你们姑娘穿上,新姑爷马上就要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贾琏的声音自外间传来,“老祖宗,孙儿给您送女婿来了。”

    接着便是另一道声音若清珠溅玉,“晚生徐茂行,给老太太请安。”

    黛玉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隔着竹帘却只看到朦胧一道挺拔的身影。

    她心想:这声音可真好听,也不知是个怎样风流人物?

    贾母笑呵呵地说:“都起来吧,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琏儿,招呼你妹夫在外间用茶,你妹妹这边还没打扮好呢。”

    徐茂行从善如流道:“多谢外祖母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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