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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州。

    秦称九江,汉唤浔阳。

    自古就是江南名城。

    乃是长江中游的重要水运港口。

    滚滚江水汇聚一处,奔腾东流。

    往日里,江州城的浔阳古渡,有四方商贾云集,行者旅客络绎不绝。

    而五月云梦泽莫名大水,那一场水灾席卷江州地界数县,对浔阳渡客流造成不少影响。

    经过俩月余的恢复,浔阳江畔这一座留下过不少文人墨客笔迹的古渡,渐渐恢复了昔日人气。

    然而这两日的浔阳渡,最令百姓、旅人们侧目的是一艘艘满载粮食的大型漕船,错落有致的排列在江面上,给刚刚恢复朝气的古渡口增添了不少人气。

    时值七月,正是小暑将过,大暑未至的节气。

    江州城的空气中,弥漫一股股湿热之风,三百里浔阳江上的大风不时拂来些凉爽。

    简而言之,就是穿一件太薄,穿两件又太热。

    早晨出门还嫌衣少,上午没几步路就已汗湿满背。

    这江南特色的闷热潮湿,属实是不上不下。

    不过,北方人沈希声逐渐有些适应江州地界的气候。

    哪怕他绯色官服下已经汗流浃背,亦是腰杆挺的笔直,在属下搬来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仔细瞭望江上的一艘艘待停泊的漕船。

    这位被朝廷亲自派来江南道赈灾兼办案的监察使沈大人,约莫四十余岁,可却并不显老。

    长相干瘦,风削骨峭,就像夏日散在席上晒得灰黄的竹子,宽大的绯色官袍像是笼在一副竹架子上。

    沈希声端坐江渡边,瘦脸习惯性的板起,严肃,且不怒而威,这是多年来在周廷担任御史留下的习惯,哪怕眼下在江南道江州城作那朝廷钦差,亦是保持如此作风。

    只不过这些日子在沈希声手下办事胆颤心惊、叫苦不迭的下属官吏们,却发现今日沈大人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只见沈大人眼睛望向渡口那一艘艘从龙城县出发驶来的漕船,不时颔首,撑在膝盖上的瘦手,频繁抬起,轻拍一下大腿。

    脸上偶尔露出一些赞赏之色。

    十分少见。

    被沈希声代管的江州刺史府官吏们,经过时瞧见,难免有些稀奇侧目。

    不过也有一些老官吏倒是知道些原由,有人忍不住转头瞧一眼远处的龙城县方向。

    上午的光阴在浔阳渡漕船的一次次停靠与力夫卸货搬米中缓缓流去。

    有安排转运卸货的船舶司吏手抓书文,脑门布满细汗,小跑靠近,在沈希声面前恭敬禀告:

    “禀大人,按照您吩咐,下官们已将十一万石粮食按需发放给沿途的星子、吉水等受灾县,诸县县令十分感谢大人调来支援的赈灾粮,托属下向大人……”

    沈希声挥手直接打断道:

    “他们要谢也是去谢龙城县的欧阳良翰才对……说说还剩多少余粮。”

    “回禀大人,龙城县筹集来的是十六万石粮食,路上已相续发放十一万石,眼下还剩五万余石粮食,今日全部抵达浔阳渡,后方还剩七艘运粮大船,大致中午前便能全部卸运完毕。”

    “全部送到济民仓去,明日本官要半价放粮。”

    沈希声颇为满意的站起身来,扶正官帽,理了下衣冠,他扯起些嘴角,似是笑了下:

    “江州城的粮价还是太高,与欧阳良翰的龙城县一比,也未免显得太苛民了,这可不行,显得咱们无用。”

    “是,大人。”

    沈希声又回首,望了一眼忙碌热闹的古渡与听闻运粮消息后脸上欢腾鼓舞的百姓与脚夫们,他脸色似是微微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之前,头不回的对那个禀告情况的船舶司长吏道:

    “过来,路上再与本官讲讲龙城县的事,那个欧阳良翰是怎么赈灾治水的。”

    “好的,大人。”

    沈希声背手身后,侧耳旁听船舶司长吏的仔细叙述,带着后者与几位下属一起离开浔阳渡,返回官府。

    一行人刚来到江州刺史府门口,便被大门口候着的绿衣小官瞧见,后者立马凑上前来,哈腰道:

    “沈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朝廷新派的刺史王大人来了,今日上午坐船抵达的江州,受城里的商贾士绅们宴请,实在盛情难却,刺史大人就去了浔阳楼赴宴,所以派小人来,想邀请沈大人您也去参加宴会。”

    沈希声闻言面色如常,仅瞧了一眼绿衣小官。

    这位略压地方刺史一头的监察使身后,有一位长脸的幕僚官吏抬手一指绿衣小官,皱眉问:

    “王刺史上午什么时候坐船到江州的,大人与咱们在浔阳渡待了一上午,怎么不见人汇报?王刺史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绿衣小官表情尴尬,赶忙摇头,哪里敢接话。

    沈希声背手转头,遥望一眼南边,浔阳江畔浔阳楼的方向,他点了点头,嘴里轻声感慨:

    “王大人这么急上任,看来是挺心忧江州灾情民情的,嗯,这是好事啊。”

    他身后下属幕僚们没接话,沈希声头不回的走进官府大门,只丢下一句:

    “去和王大人说,本官清茶淡饭惯了,吃不太惯这南方佳肴,没他这么适应,真是劳烦王大人刚来就做东请客了。”

    沈希声直接带人离去,只剩下绿衣小官在原地噤若寒蝉。

    ……

    江州城南,离刺史府不远,有一处幽静宅子,后院栽有一片翠绿色的竹子。

    也算是闹中取静。

    由于靠近江畔,这片葱柏竹林不时响彻一阵“莎莎”的叶哗声。

    林间隐隐能见一座竹制小院坐落。

    院内,有涓涓细流与翠绿小水车,后者巧妙灌水,颇为雅趣。

    沈希声换了一身常服,穿过竹林,推门而入。

    他褪履进屋,掀开帘帐,泰然自若的坐到屋内仅有的一位中年文士对面,二人中间,有一张小木几,上面摆放一壶小酒,两三盘农家小菜。

    确实是粗茶淡饭。

    沈希声也不客气,似是早就是熟人,径直捏起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方才感叹:

    “这个王冷然,来者不善啊。”

    他对面的这位中年文士,一身儒服,风姿儒雅,举手投足间,能瞧出受过极好的教养。

    若是欧阳戎在此,立马能认出面前之人,正是他那出身陈郡谢氏的恩师、小师妹的阿父,谢旬。

    谢旬正低头,手指沾酒,在桌上点点画画着什么,摇摇头:

    “是善者不来。”

    “那就是卫氏给的胆。”

    谢旬轻叹一声,手掌将桌面湿痕抹去,收回手,抬起首。

    老相识的二人默契对视了一眼。

    安静了一会儿。

    谢旬也捏起一双筷子,与沈希声一起夹菜。

    后者这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放在案几上,食指抵住,推去对面,他点头道:

    “谢兄的举荐确实不错,果然名师出高徒,你这位高徒在龙城县令的位置上做的风生水起,声绩表著。

    “现在不仅完成了龙城县的流民赈灾,还募集来了不少粮食,替江州城和周围受灾县一并解决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帮了本官一个大忙。”

    沈希声有些感慨,望向对面中年文士的眼睛道:

    “也不枉本官力排众议,又替其调折冲府兵,又帮其拟限运粮令。他信上写的那些主意都挺有意思,也确实很有用。”

    谢旬闻言,微怔了下,犹豫道:

    “希声兄,其实……老夫也有些没有想到。协调良翰来龙城,原只盼着他能撑住柳家压力,在龙城稍微站稳脚跟,于最后时刻看见吾信,也能深明大义,帮忙掩护周旋。”

    他沉吟了下,又摇了摇头:

    “良翰之前的性子其实挺固执古板的,那日回京冒死廷谏,也让老夫没有想到……不过他离开书院两年,受了点挫折、病重后,竟能如这般豁然开窍……欸,若不是老夫上次亲自去看望过一次,确定是良翰无疑,外加又有婠婠的时常传信,那老夫都有些要怀疑是否是换过人了。”

    沈希声身子往后仰了下,不禁打量了会儿谢旬面色,还是脸上露出些颇为怀疑之色:

    “谢兄自己教的徒儿,自己岂会不知道?莫逗本官。”

    谢旬表情露出些无奈之色,缓缓合上欲语的嘴,只剩叹笑摇头。

    他垂目拿起好友递来的信封,拆封展开,扫了眼熟悉的字迹。

    “谁的信,良翰的?”

    “没错,谢兄高徒的。”

    谢旬总觉得好友的话有些酸溜溜,可能是又起了惜才之情。

    “狄公闸剪彩礼?邀请希声兄前去光临?还是……这月十五?”

    “嗯。”

    沈希声转头,注视屋外院子里的一座精妙舀水的水车,眯眼解释道:

    “谢兄的高徒已经解决了流民赈灾之事,现在首当其冲的就是治水营造,之前听人说,他好像在开凿一条新闸,现在又忽然重建狄公闸,好像还是那个龙城柳家全资修建,此事有些蹊跷,应该是费了不少力。

    “此前还听欧阳良翰在信里说,龙城柳家的如何如何跋扈可恶,怎么现在转眼就握手合作,这不太像正人君子所为,可能是权宜之计,这次请吾过去,说不得是想替他压一压龙城柳家,或者直接就是想借吾之势,办了柳家也说不一定。”

    他回过头来,又夹了口菜,慢咽后,轻轻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

    “谢兄,要不还是把一些事与他讲清楚吧,省得还一直把咱们当外人,想干些什么,都藏掖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谢兄你说,我现在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谢旬忽抬头道:“希声兄走一趟为好。”

    “哦?”

    谢旬沉默了下,缓缓道出:“龙城柳家与卫氏有来往,应当确定无疑了。”

    “柳家还真是卫氏安插的棋子?等等,现在又是趁着贪腐粮案,江州刺史府换血,突然空降了个王冷然……”沈希声面色严肃了些:“替死鬼?”

    “不知,但就怕是被迷了眼要搏取富贵,连做替死鬼都犹不自知……这些年来,龙城柳家与卫氏那边的势力走得很近,古越剑铺能做这么大,有卫氏站在背后的原因。而且有人发现,个别卫氏客卿门客,有出入过柳家。”

    “卫氏势大,客卿门客众多。像这种地方豪强,找关系巴结当朝权贵倒也正常。”

    谢旬摇头:“但放在龙城,就算正常也要当作不正常。

    “虽然龙城柳氏这些年挺老实的,没有那方面迹象,但却不能保证,最后紧要时刻,他们能继续老实,而不是富贵险中求。”

    沈希声筷子拍桌,眉头大皱:“找死不成!卫氏还没赢呢,措尔宵小就这么敢赌,赶着给人当狗?”

    谢旬叹息:“这么多年过来,希声兄也看见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是天潢贵胄,却命如草芥,还要充当宵小鼠辈的晋升之阶。希声兄去一趟吧,看能否帮帮良翰,清掉这附骨之疽。”

    沈希声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颔首道:

    “谢兄的怀疑不无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本官走一趟。”

    话语落下,二人之间又安静了会儿,捏起筷子吃了下饭菜,直到沈希声停住筷子,忍不住低声问:

    “谢兄,你说,龙城那一脉真的还有可能吗?不是都已经……输了吗?况且,洛京还有一脉尚在啊,更得帝心,更具法理,也……更受拥戴。”

    谢旬沉默了会儿,垂下眼帘,看着不久前他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过的重若千钧的那两个模糊湿字,只有一字隐隐能辨别:嗣。

    中年文士平静面色,却死死压低嗓门:

    “希声兄,请记住,不管最后是尚在洛京皇城的那一脉,还是滑落江州龙城的这一家,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是卫氏。

    “况且无论如何,龙城县那一家人始终是流着与太宗相同的血,伱我乾臣,万万不得令其有失。”

    虽是跪坐,沈希声依旧腰杆笔直,闻此言后,重重点头。

    谢旬忽而正色。

    “希声兄,乾坤逆置,正统旁落,吾辈岂可坐视?”

    沈希声正襟危坐。

    “此乃大义,定当仁不让。”

    “善。”

    谢旬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

    “对了,希声兄要去龙城的话……那就正好顺路携一份礼去。”

    “什么礼。”

    “给一位殿下的降诞之礼。”

    沈希声皱眉细思了下,才明白过来是什么,他消瘦脸庞带着些犹豫之色:

    “此事是不是太……”

    谢旬摇摇头:

    “两个月前,另一位长乐公主的降诞礼,满朝文武不都赠礼庆贺了?此乃不成文的条例。

    “而那位殿下可还没被洛京的宗正寺除名呢,也不知是陛下疏漏,还是有意略过,她依旧是登记在册的皇族身份,是陛下嫡孙女,法理依旧在。

    “这一点被朝中很多人忽视了,只有夫子还记得,也不忘其降诞日……与诸公们一齐,给殿下备了一点薄礼,意思一下。”

    谢旬话语不停,同时将手中这份礼单折子轻轻推递过去,他意味深长道:

    “希声兄,所谓法理,便是藏在平日这些细枝末节里面,有时候它毫不起眼,也丝毫无用,只是繁文缛节,然而等到关键时刻,没有了它却又不行,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少……这,便是法理,莫忘了维护。”

    沈希声默默点头,收起了桌上薄薄却重若千金的礼折子。

    谢旬慨叹拂袖,将桌案上面的水迹彻底抹去。

    沈希声举目北望,叹了一声:

    “君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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