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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城,渡口。
“臣,死不奉诏。”
渡口有很多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离得最近的内侍省传旨太监张誉也是如此,冷淡倨傲的老脸上浮现一丝疑惑:
“欧阳长史说什么?什么不奉?”
欧阳戎没有说话,自怀中掏出一份薄薄的深蓝封面奏折。
紧接着,他当着传旨太监张誉与全场众人的面,解开腰带,脱下绯红官服,摘下了头顶乌纱帽……
他有条不紊的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热闹非凡的码头已经彻底寂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看来。
在这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欧阳良翰两手捧着折好的一迭官服与乌纱帽,外加一份深蓝封面奏折。
他神色平静,把它们递给了传旨太监张誉,点点头说:
“伪诏,陛下何等圣名,岂会发出如此诏书,作出祸国殃民之举,是朝中有奸王、奸臣蒙蔽圣听,假传旨意,这是伪诏。
“陛下所颁造像圣诏曾言,不可劳民伤财,陛下爱民如子,敦谆教诲,万般叮嘱,臣不敢忘。
“前后两诏,自相矛盾,臣以前诏为主,今乃伪诏,臣,绝不奉诏。”
今日被全体江州官民恭敬迎接的苍发老宦官先是愣了愣,甚至眼神有些懵逼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端着的这一卷黄素诏书,准备重新展开重看。
可旋即,张誉脸上浮现出勃然大怒的神色,被戏弄般面目通红,当众呵斥:
“欧阳良翰,放肆!简直一派胡言!”
欧阳戎轻轻摇头:
“真正放肆的,是魏王卫继嗣、夏官灵台郎林诚,此二人,乃国贼,当诛!”
他递出手中的深蓝封面奏折,一板一眼说:
“星子坊造像一事,祸国殃民,二人累累之罪行,罄竹难书,臣以微末之躯参告二贼,请公公回京,替臣递上这封参罪血书。”
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全场。
从说出“死不奉诏”到现在说诛国贼,仅仅过去十息不到,全场还有不少人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消化理解场上气氛骤变的形势画面。
或者换句话说,众人其实都听清楚了欧阳良翰的每一个字,但是这八百年难得一见的“拒诏”场面,让他们大脑有些宕机。
别说大周立国以来了,哪怕是再往前看,大乾开国以来,细数下来也没几个当众拒诏的吧?
嗯,若是放在一些使臣出使的西域小国身上,敢拒诏毁旨,那是要被大乾、大周的铁骑灭国的。
所以说,这圣人诏书不是必须得接的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还能这么玩?
若是把大周官场比作游戏,此时此刻,你这整的……大伙感觉好像玩的不是同一个服务器版本。
眼下,传旨太监张誉也噎住了,哑然无言的看着面前这一块“硬骨头”。
从业离京出使宣诏这一行业多年,他也是从未遇到当前这种情况。
卫少奇、林诚、王冷然等人皆转过头,眼睛直勾勾望向坚定拒诏的欧阳良翰。
可最先站出来指责的不是他们。
是容真。
“大胆,欧阳良翰!你是不是没睡醒,昨晚又醉酒了?真是胡言乱语,敢顶撞张公公,你给本宫滚下去!这里没有你这醉鬼说话的份。”
冰冷冷宫装少女薄怒呵斥。
欧阳戎皱眉,再度上前,继续递出奏折与官服,谢令姜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不等欧阳戎再反应,容真已经带着一众女官冲上前来,将其围住……
少顷,众女气势汹汹的将他“押”了下去。
这一波,谢令姜和容真配合的出奇默契,虽然整个过程,搭把手的二女都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不过,在欧阳戎被“扣押”下去前,那份告罪奏折与官服乌纱帽已经递到了传旨太监张誉手中。
浔阳王离闲一身蟒服,瞪眼懵逼间,被身后某位蒙面纱梅花妆小公主推了下胳膊,他打了个激灵,当即走上前去,劈手夺过苍发老宦官手里的奏折与官服,同时转头,朝周围的江州官吏们大声责备:
“燕参军,陈幽,你们俩是不是又拉欧阳长史宿醉去了?一大清早的,醉迷糊了他?净吐戏言,简直岂有此理……”
“是是是,喝酒,是喝酒,是卑职贪杯误事,实在没忍住,拖累了明府。”
燕六郎与陈幽赶忙冲上前,站在浔阳王离闲与老宦官张誉面前,低头赔罪,满脸愧疚。
“尔等记过一次,罚俸三月!”
离闲一副不满神色,教训完毕,他立即扭头,朝老宦官张誉抱拳谢罪,一脸歉意道:
“欧阳长史不小心顶撞到了公公,让公公见笑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胡夫也适时的上前一步,拉了拉张誉袖口,似是塞了些东西进去,熟络笑说:
“张公公这边请,几月没见,张公公真是愈发抖擞精神,这次赶来江州为陛下宣旨,真是辛苦了……咱家提前在浔阳楼备了一座酒席,张公公请移步……”
传旨太监张誉脸色阴沉,先是朝内侍省晚辈胡夫摆了摆手:
“抱歉胡公公,杂家还要回京复命,酒席是去不了了,杂家也怕喝酒误事啊……好意心领了,下次吧。”
然后,这位苍白老宦官笼袖掂量了下袖内有些沉甸甸的冰凉硬物。
他眼睛看向悄悄藏住欧阳良翰奏折与官服的离闲,声线有些尖道:
“王爷,此乃圣人真诏,给杂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假传伪诏啊。”
老宦官示意了下手中诏书。
“这是自然。”
离闲迅速点头。
“圣上圣明。”
包括作壁上观的林诚、王冷然在内的一众江州官吏应和。
张誉这才脸色稍有缓和。
像是忘记了,不再提刚刚之事。
少顷,他继续宣诏,欧阳戎本是这回领诏书的头几人,不过眼下暂时略过了他,宣诏完毕,林诚等官吏领命离去。
四下无人时,张誉对依旧陪行的离闲、胡夫道:
“王爷,胡公公,杂家权且当作欧阳长史是宿醉未醒了,刚刚说的那些话,这么多人听到,肯定会被无聊与有心之人传回京城,让圣人听到一些,这几乎是肯定的,这点杂家明说。
“这些醉话会不会上秤,杂家不清楚,但杂家斗胆提点一句,让欧阳长史酒醒后,赶紧来领陛下诏书,接下江南督造左使职务,老老实实在星子坊造像,另外,圣主在北,叫他面北磕几个头,态度诚恳点……杂家会如实禀告一下,说不得圣人爱才,见其苦劳,龙颜笑笑,不拘一格,就过去了。”
“多谢公公提点。”
离闲严肃点头。
老宦官摆摆手:
“杂家傍晚时分走,下午会再来,还有半天的时间,再醉的酒,下午也该醒了吧。”
说完,老宦官重新登上官船。
离闲见状,匆匆返回浔阳王府,在书斋召集众人,脸色焦急道:
“檀郎现在在哪?”
燕六郎面露难色的开口:
“在监察院,明府简直倔的像头驴,谢姑娘和容真女史怕又去顶撞张公公,以扣押禁足的名义,把他按在监察院。”
离裹儿拿起离闲刚刚进书斋后丢在桌上的深蓝封面奏折还有绯红五品官服,眸子静静浏览了遍奏折,粉唇微微叹了口气:
“幸亏咱们反应的快,拦住了,欧阳良翰的这封奏折绝对不能递到京城祖母的案前,否则事态就严重了,和林诚倒无所谓,但是却把欧阳良翰和魏王府的矛盾也摆在了桌面上,到那时,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最后还是看祖母选谁,朝堂上只能留下其中一方……”
她掩上这份奏折,直接塞进面前的瑞兽火炉中,看着它在炭火中烧成飞灰,眯眸说道:
“最让人担忧的是,那时候,父王和谢先生,还有夫子、沈大人那边肯定也不能坐视不理……要是投身其中,争斗愈演愈烈,又是一轮激烈的离卫之争……到时候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离大郎正接过韦眉冷脸递出的冰袋敷青紫眼圈,忽然开口:
“檀郎早上去浔阳渡前,特意叮嘱我,要我回去后,和阿妹务必劝住父王,不可以冲动行事。”
心里默默盘算上书给母皇说情的离闲动作顿住。
书斋内的众人皆沉默下来。
韦眉叹气:
“他早早担心七郎冲动行事、牵扯进去,那他自己还冲动作何,埋头往火坑里跳?檀郎这不是…偏向虎山行吗。”
“是啊。”离大郎满脸无奈道:“所以当时听到后,我哪里知道檀郎原来是这个意思,后面会那样做……”
韦眉瞪了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道:
“不是让你好好跟着檀郎,开导下他吗,他异样反常,伱就没早点发现?”
离大郎面露难色:
“檀郎那么聪明,有些事他不说,别人真难知道,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离裹儿摇摇头,替阿兄说话:
“别说大郎了,我也有些意外……我知道欧阳良翰心里不满,林诚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但咱们已经不是龙城那样一无所有、退一步就是无底深渊,现在可以稍微退步一下、降低一下底线的,毕竟家底厚了,人自然也多了牵挂,总会遇到取舍……
她呢喃自语: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死不妥协……看来有些人有些事,在他眼里,是死也要捍卫的。
“好一个虽九死其犹未悔。”
燕六郎埋头,嗓音沉闷说:
“明府不提前说了,应该是怕咱们拦着,让王爷听小公主殿下的,应该也是不想牵扯到王府咱们……”
离闲站起了身,情绪难掩激动:
“咱们是一起从龙城出来的,约好也要一起平安回洛阳,少一个都不可以,檀郎的事,就是本王的事,本王岂能坐视不理?檀郎担心波及到咱们,可咱们难道就不会担心他了吗?”
离大郎也忽然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见父兄如此,离裹儿不由轻叹:
“所以我说,幸亏这封信没呈上去,还有余地。”
就在这时,顺伯的匆匆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爷,监察院和江州大堂那边……那边有百姓、劳工、士子聚集抗议,把整条街都堵住了……好像是在给欧阳公子作证。”
“作证?”众人愣住。
“因为现在城里都在传,欧阳长史为民请命,触怒了洛阳来的大官,被洛阳大官随便找了个罪下狱幽禁,想脱罪得证明清白,大伙都跑去给他作证……”
离裹儿立马起身:
“不行,不能聚众,必须制止住苗头,绝不能引起民沸,否则这不是在救欧阳良翰,反而是害他。”
梅花妆小女郎当机立断:
“走,父王立马过去,安抚浔阳百姓,这次得你这位亲王出面,唱个红脸;燕六郎,你经常跟在欧阳良翰身旁,不少百姓认识你,你去维持街上秩序,小心奸人扇风引导;顺伯去找胡夫,帮忙稳住张公公,让他晚点走,给咱们争取时间。”
她有条不紊的分配,最后颔首:
“至于大郎,你和我去监察院,协助谢姐姐她们,再劝劝欧阳良翰……”
“是是是,这就走。”
“对,阿妹说得对。”
离闲、离大郎等人恍然点头。
欧阳良翰暂时不在,离裹儿的站出,让众人找到主心骨似的。
情况紧急,众人没多想,纷纷行动起来。
只有燕六郎,走出门后,先看了眼身为浔阳王世子的好友匆匆赶路的身影,微微转头,又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位小公主殿下的冷静背影。
不过与眼下的当务之急比,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
“秦小娘子你看,欸,这欧阳良翰真是大胆啊,连朝廷诏书都敢任性拒绝!过于目中无人了。
“本公子听说,东林大佛迁址星子坊一事,可是陛下召集亲王与政事堂相公们,群贤毕至,在御前会议上决定的,是集大成的产物。
“他偏偏说是伪诏,呵,难不成他比陛下和政事堂相公们还要聪明?都不如他一个?
“真是狂妄,秦小娘子,本公子承认,他在治水一事上,确实值得本公子稍加学习,但是其他方面可不敢恭维……”
浔阳渡口,拥挤的人群外面,一座临近的酒楼三层某处窗口。
卫少奇伸手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拒旨场面,朝身后的秦小娘子,语气歉意道。
今日一身道袍的秦缨,眼睛全程盯着窗外。
她看着那一道挡在全码头的浔阳百姓面前、直面女帝意志替身太监张誉的“死不奉诏”的挺拔身影。
一直没有开口。
某刻,秦缨突然打断了滔滔不绝上眼药的卫少奇话语。
“女皇陛下和政事堂相公们,乃至满朝文武中的聪明人,一起加起来商议出的结果,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那西南李正炎之乱为何还会发生?
“那么征讨大军平叛反贼的各项军务干脆直接让陛下和政事堂相公们一起联合商议决定算了,还要请我家八十来岁的阿翁来做一个领兵在外、总管大权的主帅独夫干嘛?”
她轻轻颔首,头也不回:
“可见,群慧非群贤啊。”
卫少奇顿时噎住,表情略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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