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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着度满送来的糟浆,祭孙精神了不少。

    这会,其他四个里的里户们,也陆续赶来参加春祭了。

    祭孙这事没干漂亮,不愿意再节外生枝。

    也不和张弘父子打招呼,就让张冲他们拉着木板车走人。

    跟着走的除了原先那二十多头扎黄巾的里户,还有度满、张旦一些年轻人。

    张弘捻着胡须,看着祭孙带着那二十几人愈走愈远,眼神不断闪烁。

    他有点敬重此人,义气肝胆,轻生重诺,倒也不负他这身英雄气。

    再看自己的儿子,说句不客气的,蜂目豺声,鸷枭猛犬。

    看着凶残暴戾,但却无一丝格局。

    他自有相术,知得保家业,不在技艺多寡,好勇斗狠。

    而是看是否有格局,这才决一世之富贵荣枯。

    而此子只能使人畏,而不能怀德,终究膏粱纨绔。

    再这样下去,破我张家者,必此儿。

    想到这些,他突然没了精力,让人招呼郎通和刘公,就带着儿子回了祠堂。

    至于这次五里的春祭,照本宣科,虚应了事就行。

    这边,张黑子昏睡在木板车,一路随着众人出了里舍。

    到了路口马桩,祭孙那匹驮马还拴在那。

    从马的褡裢里,祭孙拿了半贯铜钱,交给了走在最前面的张冲,沉甸甸的。

    “黑子,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了。

    你们看寻哪个安全的去处,使人照料着。

    等黑子好了,让他自回山里,也不要牵连你们。”

    说完,又看了下张冲,他有点惭愧:

    “你说的对,如果今日俺以孙武兵法调度,怎会有此厄。”

    说完,向张冲稽首,称他一日之师。

    张冲赶紧拉起大胡子:

    “大哥,你是对的。反而是我想当然了。

    看张求的气势,他是不会容我们调度的。

    他一定会第二局就比刀,到时候大哥做上驷一定会被安排在第三局。

    这样的话,即便我们能赢,我二叔也大可能死在那张求的刀下。

    所以,现在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听着这话,一直呆着的二叔一愣,张了下嘴。

    大胡子也一愣,抚着胡须在那想,突然哈哈大笑,但又牵动伤口,疼得胡须都不小心拔了一根。

    他也不疼惜,对着张冲,再拜:

    “今日之师,不敢忘!”说完再拜。

    张冲见大胡子拜,也不再拦,他也一拜到底。

    众人看着这幕,两人相拜,一人黄巾裹伤,一人犊鼻裤兜裆。

    场面是滑稽的,但在场众人,心都有点暖。

    祭孙扶着张冲,两人一起起身。

    “好,俺也要走了。这次没杀了张老儿,是俺做岔了。

    只等日后寻得机会,枭了他父子的狗头。

    再一把火烧了他的契,给咱穷苦人寻个活路。”

    大胡子看了看张冲,又看了他身后的族人朋友。叹息:

    “俺知道,你们不是要投太平道的,这扎的巾不过是给俺张势。

    但俺还是想说,太平道永远是给咱穷苦人做主的,这里面可能有误会。

    但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们会了解太平道,甚至想加入俺们。

    到那一天,俺来接你们。”

    “恨不能现在就与弟共谋大事阿!”大胡子越看张冲,越觉得是个人才。

    他拍了怕张冲的肩膀:

    “努力!”

    说完,跨上马,以刀代手,像众人挥别。

    马儿驮着大胡子,蹄子轻翻,一哒一哒的走了。

    望着大胡子远去,张冲内心无奈。

    “抱歉,我虽然敬重你,但让我加入太平道,日后去作那官军口中的‘蛾贼’,我还做不到。

    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何必?

    哎,可惜了大胡子,你这样的好汉了。

    只祝愿你的理想和事业,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张冲还在想,突然一个咳声响起。

    黢黑的老农张狗子,带着点结巴,吞着声,对在场大伙说:

    “今个,事已经是这样的了,张铁户他们家想来是不会放过俺们的。

    但又如何,只要俺们二十来个结成棍,怕他咋。

    俺们手里剩下的地,传到俺们手里,就也要传下去。不然咋下去见祖宗。

    所以,别说是他,皇帝来了,想要咱的地,也玩命。

    让他来,就跟他干。孬!”

    一直没吱声的度满,这回插了一句。

    “叔,俺觉得张老头不会跟俺们明着来,今个俺就看出来,他不想得罪太平道。

    咱虽不是太平道,但在外人看来,俺们是。

    直接动俺们,他还不敢。但怕后面有阴招。”

    当时场上就有人喊了:

    “来嘛,孬熊!”

    “是,不怕他。”

    “俺们也弄刀弄枪,就和他整。”

    看见大家士气很高,张狗子没说啥,点了点头。又说:

    “黑子他爹,跟俺从小长大,现在他这样了,就俺来照料。

    你们也早点回去,甭管后面咋,日子俺们照样过。”

    说完,又对度满:

    “满娃,你也早点回去,陪着你娘,也怪不容易的。

    这狗球的世道。好人,他命不长。”

    大家互相又扯了几句,就渐渐散了。

    这会,马桩旁,只剩下张狗子,他大儿子张重,二儿子张冲,两个弟弟,张二男和张丙男。

    张冲早就发现了,他们张家的男丁,个个都是闷葫芦。

    他哥张重就是个本分农民,只知道干活,阿爹叫干啥就干啥,是个做事的,这一路,任是一句话没讲过。

    他那二叔,是在山里呆久了,只知道说“中”,谁让他干事,他就是“中”。惜字如金。

    至于小爹,叫张丙男,也是个憨厚的。之前一直在外面浪荡,这几年世道艰难,也就回来了。

    回来后,见家里也没啥田,就在山里搭了个地窝,和他二哥作伴。

    所以,他们张家就只有张狗子一人,算能拿个主意。

    而且,张冲看出来了,这次闹事,背后一定是他爹组织的。

    这二十多人里面,他们家就占了四口丁,刚讲话的时候,大伙也乐意听他讲的。

    这让张冲很意外,没想到自家阿爹在乡里也是个人物。

    “石崽子,恁觉得这太平道咋样?真给咱穷苦人做主?

    你今个说的几句话,俺觉得都不孬,你有主意,给你几个叔兄讲讲。大伙心明显惴着哩。”

    听阿爹问起,张冲也沉吟了下:

    “阿爹,俺其实也弄不懂人的心思。

    但俺听个厉害的人说:‘论迹略心,人皆可测,略迹论心,世无尧舜。’

    就是如果俺们只看别人做的,不看他咋想的,这事就简单了。

    因为好的咱就受着,坏了咱就骂,就简便。

    但如果,看他做的,还要看他咋想的,那这事就难办了。

    人心阴私,一深想,那这世上恐怕就没好人了。

    所以,当时俺听了这道理,觉得很中。

    后来,俺又听了一道理,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说那千年前有个皇帝的叔叔,干的事都是让人讲闲话的事,但人家最后是个好人。

    然后前朝那个大脑袋,王莽。篡朝前也是个忠臣,但后来发现最坏的就是他。

    然后,俺就琢磨了,这世道光看人咋做的没用,到底还是要再看人咋想的。

    你比如说,俺们天天给那大花猪,好吃好喝。

    图啥嘛,还不是图它一身肉?

    所以,现在太平道对俺们好,怕不是以后要俺们拿命来换哩。

    但祭大胡子,是个好人。”

    张冲说完,抬了抬手里的半贯铜钱,感叹着。

    大伙一听,倒抽凉气。

    可不是嘛,他们对家里的那口肥猪,好吃好喝不就是图那身肉。

    要是自己等人也是这太平道养的肥猪,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听懂这个道理,大伙真对这个二子,有点刮目相看了。

    这个比喻,太他娘的形象了。

    “好了,好了。咱自己留个心,主要还是过日子。

    咱几个早点回去,让你嫂子,给弄个鸡。

    天也不暖和,石崽子回去把衣裳穿上,别凉到。”

    说完,张狗子若有所思,然后指使大儿子推着板车,一众人就朝家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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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阳景王祠,祭祀的是刘章,是汉高祖之孙,齐悼惠王刘肥之子。

    当年,诸吕乱朝,他和功勋一起诛除吕家,对汉家有大功。

    他本应受封赵王,但当时即位的文帝,得知刘章意在拥立自己兄长齐王刘襄即帝位。

    帝不快,徒封为城阳景王。

    但刘章匡扶汉室的事迹就在这青徐大地上流传着,民间也一直祭祀不断。

    光这祠堂,怕不就有六百家。

    但这会大桑里的城阳景王庵堂内,却是另一副样貌。

    张弘带着儿子离开黄泥场后,径带着他进了庵堂。

    但没做停留,而是在一边的璧上摸着一个暗门。

    门打开,是漆黑黑的甬道,不知通向哪里。

    张求一旁取了个烛火,点着光给父亲照路。

    二人下了甬道,也没走一会,进了一间暗室。

    这明显是一座暗祠,上面的城阳景王祠不过遮人耳目。

    案桌上摆放着一排神祖牌,最前一个写着:“先祖考齐王张”六字。

    后又立了一木胎泥塑,做诸侯王打扮,旁还有一石碑,叙主人当年事迹。

    到了地,张老儿自己先三跪九叩,又捻了根香,插上香炉。

    随后,一声叱喝:

    “跪下”

    “扑通”一声。张求埋着头,撅着腚,就跪了下来。

    自小,每当犯错,他就要到此,面对祖宗牌位受仗。

    所以,父亲一喊,他身体就已经反射。

    张老儿,执着他那仗,就对儿子脊背臀来了三下。

    打完,便问:

    “知为何打?”

    “儿知”

    “为何?”

    “觑天下英雄,怠志士义气,进不能得亲族之心,退不能免髡首之辱。”

    “为何做不到?”

    “因为儿不服,儿本龙蛇之遗,蛰伏草莽本应乘势。

    今天下汹汹,海内沸腾,汉家天命摇坠,五德轮转,正是英雄奋武之时。

    但奈何大人,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只愿纠纠于乡野。

    大人要儿做的,是英雄所为,一乡豪竖吏,安做此想。”

    儿子的话,让张弘没话说,举起的鳩杖也打不下去了。

    他坐在草席上,平视着跪伏着的儿子,叹道:

    “痴儿无状,你说自己是龙蛇之遗。

    没想到追思祖宗,竟只激发了你这不该有的念头。

    争龙?你也配吗?我们张家也配吗?

    想你祖宗,当年不过据有青州一地,就这,已是气运勃发。

    但又如何呢?

    光武不过遣一偏师,大业消融甚于汤雪。

    旬月之闲,祖考已面向于北,缚送入京。

    是,这是天命属汉,所以我们祖先才志气不申。

    但随后呢?

    和帝有张汉乱于乐安,安帝有张伯路叛于滨海。

    我们张家什么时候服过。

    但我算明白了,终究是‘卯金刀,坐天子,弓长之主当别都。’

    只要姓刘还是天子,我们姓张的就只能屈为人下。咱姓张的,是干不过姓刘的。

    现在那太平道的兄弟,我看也是要走此路的。但终究敌不过天数。

    所以,明白了吗?

    天命不属张,徒之奈何?”

    “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退下吧。还有,你出去后,使人把那个忘记放沙的打死。

    给他裹身席子,也算看在他姓张的份。”

    “诺”张求低着头,躬身正要退出庵堂。

    突然,黑暗中,张弘问了句:

    “小二还和那太平道的徐和勾勾搭搭吗?”

    “是”

    “嗯,那你下去吧。”

    “诺”

    张求快要退出去了,想了下,又对着黑暗中的父亲,说了句:

    “儿明白大人说的,但儿听佛家一言,说

    人生皆苦,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为忧。

    孩儿觉得,有时候,人生匆匆三十载,譬如朝露。

    但要是能做一番大事来,那死又有何妨呢。儿退下了。”

    说完,转身离开暗祠。

    良久,黑暗处,悠悠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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